第127章三美爭芳第12頁
因姜念封爵，今日元春回榮國府探親，顯得格外體面。
元春因此高興，自榮國府回到姜家新宅，面上猶帶三分喜色。
晚膳時，元春竟主動提出與姜念一起喝酒。雖說姜念不愛喝酒也很少喝酒，見元春有這種雅興，他不會推辭。
幾杯酒下肚，元春便雙頰飛霞，眼波流轉(zhuǎn)間添了嫵媚。
姜念見她興致頗高，心中也自歡喜。
是夜，羅帳低垂，元春竟比此前姜念回京那夜更主動。云鬢散亂之際，那雙平日里執(zhí)筆撫琴的纖纖玉手，今夜卻格外大膽。
事畢，姜念正欲歇息，忽聽枕邊人輕聲道：“那件月白長衫……可是秦家那位姑娘的手筆？”
她已發(fā)現(xiàn)姜念昨日帶回的包裹里裝的是件做工精巧的月白長衫。
姜念聞言一怔，索性坦然道：“正是?！?/br> 帳內(nèi)一時靜極，似聞彼此呼吸與心跳。
元春青絲鋪滿繡枕，又問道：“大爺與她……可是定了情了？”
姜念略一猶豫，終是如實(shí)相告：“正是。待她二十七個月的孝期滿了后，要納她過門的?！?/br> 雖說他本沒打算現(xiàn)在就將他與秦可卿之事告訴元春，但既然元春現(xiàn)在問了，他便不想在此事上對元春扯謊。
元春沒有詫異，因提前推測到了這個答案。
元春也不惱怒，反將螓首靠在了他的肩頭：“聽聞那秦姑娘生得極美，我明日想請她過來做客，瞧瞧她究竟是怎樣的人品，可好？”
姜念一頓：“可。只是你莫要為難她?！?/br> “大爺放心，我對她可沒有惡意?！痹狠p笑，呵氣如蘭，“難道在大爺心里，我竟是那等容不得人的妒婦不成？”
姜念撫過她如瀑長發(fā)：“你不是，也希望你將來也不是?！?/br> ……
……
秦家。
這日清晨，秦可卿正在西廂房里對鏡梳妝。只略施薄粉，挽了個家常的慵妝髻，身上穿著月白裙衫，竟也能顯出幾分嫵媚來。
瑞珠在一旁收拾針線簸籮。
忽見彭繼忠家的急急忙忙掀簾而入，連禮數(shù)都忘了，張口便道：“姑娘，姜家的奶奶打發(fā)人來了！”
秦可卿手中玉簪一頓，第一時間沒能轉(zhuǎn)過彎來，待到反應(yīng)出“姜家的奶奶”是何人，卻又難以置信：“何人？”
“就是姜大爺?shù)姆蛉?！”彭繼忠家的拍了下手，“來的是賀大娘，正在二門外候著見姑娘呢！”
秦可卿不禁怔住，鏡中映出了她略微泛白的臉色。
他的夫人為何打發(fā)賀大娘來見我？莫非是知曉了我送了他長衫？甚至知曉了我與他定情的事兒了？
強(qiáng)自鎮(zhèn)定后，秦可卿方起身，親自去二門垂花門迎接孟氏。一則孟氏不比尋常下人，其丈夫賀赟乃五品龍禁尉；二則此番是元春遣孟氏來的；三則秦可卿與孟氏相熟。
秦可卿執(zhí)著孟氏的手，入了內(nèi)院，進(jìn)了西廂房。只覺孟氏掌心溫暖干燥，自己掌心卻微涼。
瑞珠快速備下香茶細(xì)點(diǎn)。
孟氏見秦可卿殷勤，便吃了一口茶，笑道：“姑娘這茶好?！?/br> 秦可卿強(qiáng)笑道：“不過是尋常之物?！?/br> 寒暄片刻，孟氏放下茶盞，正色道：“我們奶奶意欲見一見姑娘，特命我來請姑娘去咱們家做客的。不知姑娘今兒幾時得閑？”
秦可卿心頭突突直跳，想起寧國府倒塌的往事，又思及自己與姜念的私情，一時間竟如坐針氈。
略微猶豫后，秦可卿便聲如蚊蚋地說道：“煩請賀大娘回稟夫人，既是夫人垂愛，不敢推辭。夫人今兒巳時初刻若得閑，我便登門叨擾請安。”
孟氏笑道：“我家奶奶說了，不拘什么時候，橫豎今兒專候姑娘。姑娘既說巳時初刻，那你便巳時初刻過去，我不必再向奶奶請示的了?！?/br> 待送走孟氏，秦可卿回到西廂房，瑞珠急急掩上門：“姑娘真要去？”
秦可卿緘默不言，怔怔望著鏡中的自己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鬢邊一縷散發(fā)不知何時垂了下來，活像她此時理不清的心緒。
瑞珠嘟囔道：“那位若是存心為難姑娘，可如何是好？”
秦可卿搖了搖頭，開口道：“觀賀大娘言行，不似來者不善。若要為難，也不會遣賀大娘請我去了?！?/br> 說完，她起身打開衣柜，纖纖玉指在一件件衣裳間游移，卻一件都沒挑中，轉(zhuǎn)頭對瑞珠道：“從樟木箱里取那件天水碧的羅裙來?！?/br> 瑞珠抿嘴一笑，暗道：“那件天水碧的羅裙，可是姑娘珍愛的衣裳，總也舍不得穿的，今兒卻要穿了?！?/br> 她卻不覺奇怪。
……
……
秦可卿將至姜家新宅的消息，如一陣風(fēng)似的刮遍姜家各處，姜家下人們對此議論紛紛。
西廂房里，鶯兒正為薛寶釵梳頭，手中犀角梳狠狠刮過青絲，嘴里嘟囔：“那瑞珠最是個輕狂的小蹄子，她主子能好到哪去？”
玻璃鏡里映出薛寶釵平靜的眉眼：“休要嚼舌根！”
“姑娘就是好性兒！”鶯兒忽轉(zhuǎn)身，打開一個樟木箱，從箱底捧出一件蜜合色縷金百蝶穿花云緞裙，“今兒姑娘必得壓她一頭?！?/br> 薛寶釵本不是愛妝扮的人，常是素雅的妝容服飾。眼下鶯兒捧出的這件蜜合色縷金百蝶穿花云緞裙，本是她壓在箱底的衣裳，因嫌花哨了，只穿過兩回。
然此時，薛寶釵默許了鶯兒的舉動。
鶯兒取茉莉花露潤了薛寶釵的青絲，梳成時興的發(fā)髻，又從妝奩里揀出一支攢珠累絲金鳳步搖。然后打開胭脂匣子，挑了點(diǎn)玫瑰膏子，在掌心化開了，輕輕拍在薛寶釵頰邊，讓薛寶釵白皙的臉頰添了三分艷色。
“姑娘瞧瞧?！柄L兒歡喜道，盯著薛寶釵，像是盯著自己的杰作。
薛寶釵見鏡中人云鬢高聳，金釵燦燦，倒有幾分陌生。下意識抬手要卸去那支攢珠累絲金鳳步搖，手卻被鶯兒攔截在半空。
“今兒姑娘與奶奶及那秦姑娘同堂，大爺或要見的。”鶯兒低聲道。
薛寶釵一怔，被攔在半空的手緩緩落下，撫了撫衣襟上的褶皺。
……
……
秦可卿是要強(qiáng)的性子，在她看來，這次去姜家見元春，是一次與元春、薛寶釵的暗中較量，而且，姜念或許會見到“三美同堂”的一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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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，秦可卿精心打扮了一番。
因還處在二十七個月的孝期，她倒也不便打扮得艷麗，穿的是自己珍愛的天水碧羅裙，發(fā)間簪一支羊脂玉蘭花簪并兩朵素銀珠花，面上薄施脂粉，唇上點(diǎn)了茉莉膏子。
這般打扮，既不張揚(yáng)，又襯得她極美。
心里倒是有些可惜的，她知道自己若作艷麗妝扮會更美。
相比于淡雅，她更適合艷麗。
秦家與姜家新宅雖僅百步之遙，終究閨閣體統(tǒng)要緊。彭繼忠備好了青綢馬車，瑞珠攙著秦可卿上了車。那車簾落下時，秦可卿指尖微微發(fā)顫——此一去，便是要見那位主母了。
巳時初刻，秦可卿準(zhǔn)時到達(dá)了姜家新宅。
東耳房里，元春正翻閱著賬冊，聽得姚氏來報，不緊不慢地合上賬冊，對姚氏吩咐了幾句。
遵照元春的吩咐，姚氏先去書房向姜念稟報了一聲。
姜念聞訊放下了手中的書卷，站起身來，從筆架上取出一支湖州上等狼毫筆，準(zhǔn)備練習(xí)書法……
姚氏接著去西廂房請薛寶釵與元春一同迎客。
薛寶釵聽得邀請，對鏡整了整本就一絲不茍的鬢角，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……
姚氏又去叫孟氏接秦可卿進(jìn)來。
孟氏得了令，忙至宅門相迎。只見秦可卿扶著瑞珠的手下車，行動間裙裾不亂，美若天仙，通身氣度也不亞于豪門里的姑娘。
……
……
薛寶釵方出西廂房，抬眼便見元春已立在正房檐下，見這位主母今日也精心妝扮了，衣著華貴，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，唇若點(diǎn)朱，嬌艷欲滴。
元春也登時察覺到薛寶釵今日精心妝扮了。
二人目光相接，俱是心照不宣地淺淺一笑。
香菱特意跟著元春，見薛寶釵的妝扮，眼睛都不禁睜大了，又往二門處瞟，分明是等著看這場好戲。
薛寶釵剛走到元春跟前行完禮，便見孟氏領(lǐng)著秦可卿進(jìn)了垂花門。
眾人齊望去，但見一位佳人款款而來，蓮步輕移，若凌波微步，雖是一身淡雅，卻掩不住那與生俱來的裊娜與嫵媚。
元春心中暗贊：“果然好個標(biāo)致人物！”
薛寶釵則不自覺地咬了咬下唇。
秦可卿行至階前，先向元春行禮：“給夫人請安?！?/br> 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。
起身又與薛寶釵彼此見禮。
三美立在檐下，恰成個微妙局面：元春雍容華貴如牡丹，秦可卿、薛寶釵今日則都似是一半牡丹一半海棠，一半雍容華貴一半裊娜嫵媚。
更微妙的是：元春是姜念的夫人，薛寶釵即將為姜念的妾室，而秦可卿則已與姜念定情。另外，寧國府的倒塌與秦可卿密切相關(guān)，而秦業(yè)的死與薛寶釵密切相關(guān)……
三女一臺戲。
檐角銅鈴被風(fēng)吹得叮當(dāng)作響，仿佛在為這場戲助興。
香菱看得呆了，鶯兒與瑞珠則悄悄向?qū)Ψ降裳邸?/br> 抱琴還算鎮(zhèn)定，畢竟曾隨元春在皇宮與暢春園見過大世面。
元春對秦可卿笑道：“妹妹快請里面坐?！?/br> 說著，率先朝著東耳房走去。
薛寶釵故意落后半步，見秦可卿也是這般打算。二人腳步一滯，倒顯出幾分尷尬。元春回首，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，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。
……
……
元春引著薛寶釵、秦可卿進(jìn)了東耳房，徑自坐在紫檀榻上。
地下左右各設(shè)一張搭著撒花椅搭的楠木椅，各一副腳踏，中間隔著一個高幾，幾上茗碗瓶花俱備。
薛寶釵與秦可卿各坐一椅。
三人恰成個“品”字形。
這耳房本就不甚寬敞，此刻更顯局促。抱琴侍立元春身側(cè)，鶯兒與瑞珠分別站在自家主子身邊。孟氏立在門邊，香菱憑借姜念大丫鬟的身份及元春的喜愛，在屋內(nèi)也有一席之地。
其他人則都待在門外，探頭探腦的。
鶯兒與瑞珠這對冤家，適才在院內(nèi)見面時便悄悄彼此瞪眼，進(jìn)了東耳房，更是逮著機(jī)會就暗自較著勁。偏生二人主子都在跟前，又有元春坐鎮(zhèn)，不敢造次的，只能用眼刀子往對方身上戳。香菱卻將這一幕看得真切，險些笑出聲來，忙用帕子掩口。
相比而言，元春、薛寶釵、秦可卿就要高級了，或者說，都會演戲的，元春顯得甚是親和，薛寶釵顯得甚是端莊，秦可卿則顯得甚是恭謹(jǐn)。
元春只與秦可卿聊些家常閑話，故意不提姜念與秦可卿定情，不提寧國府和賈珍之事，甚至回避了秦業(yè)之死。
三美爭芳，竟?fàn)幊隽艘慌珊湍溃?/br> ……
……
書房內(nèi)。
姜念哪里還有心思讀書？
他立于紫檀書案前，手中的湖州上等狼毫筆懸于涇縣曹氏貢宣之上，卻久久未能落下。墨汁自筆尖滴落，在珍貴的涇縣曹氏貢宣上暈開一團(tuán)烏云，恰似他此刻紛亂的心緒。
他忽地?fù)]毫寫下半句雜言古詩，筆走龍蛇間，竟是一句：
“花非花，霧非霧。夜半來，天明去?！?/br> 寫罷擲筆，那湖州上等狼毫筆在硯臺上彈跳兩下，滾落案邊。
姜念負(fù)手踱至窗前，能隱約聽到東耳房方向的動靜，卻是見不到此時東耳房內(nèi)的情景，只能憑借想象——元春端坐主位，威儀天成；薛寶釵雍容含笑，不露鋒芒；秦可卿低眉順目，卻暗藏機(jī)鋒。三姝皆是玲瓏心肝，水晶肚腸，此刻不知正打著怎樣的機(jī)鋒。
他實(shí)在好奇那三位美人三個金釵湊到一起是怎樣的情景。
轉(zhuǎn)身回到書案前，低頭看著適才寫下的半句雜言古詩，墨跡未干。
他略一猶豫，又重新執(zhí)起了湖州上等狼毫筆，補(bǔ)足了下半句：
“來如春夢幾多時？去似朝云無覓處?！?/br> 這首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雜言古詩，將情人比作短暫易逝的“春夢”“朝云”，暗喻多情本質(zhì)是虛幻的自我沉溺。
然，當(dāng)姜念補(bǔ)足了這首雜言古詩，口中卻輕聲嘆了一句：“屁！”
嘆完，他便整了整衣襟，走出了書房，朝著東耳房走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