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枷鎖下的螢火（下）第12頁
時間失去了意義。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(jì)那么漫長。嵐的意識在劇痛的潮汐中載沉載浮，時而清晰，時而模糊。她聽到周圍礦奴們壓抑的、恐懼的抽氣聲，聽到監(jiān)工們粗野的、毫無顧忌的嘲笑和議論，聽到“鐵閻羅”那如同惡魔低語般反復(fù)的逼問和羞辱……
不知過了多久，也許只是一炷香，也許是漫長的一生。當(dāng)那兩只鐵鉗般的手終于松開，將她從那個布滿尖刺的恐怖懷抱里拖出來時，嵐像一灘徹底融化的爛泥，軟軟地癱倒在地。破碎的囚衣被鮮血浸透，緊緊貼在皮開肉綻的傷口上，每一次細(xì)微的呼吸都牽扯出鉆心的疼痛。冷汗浸透了她的全身，混著血水和泥土，在地上留下一個模糊的人形印記。她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，只有胸膛還在微弱地起伏，證明她還活著。
“拖回礦坑！讓她長長記性！”“鐵閻羅”意猶未盡地啐了一口，聲音里滿是施暴后的饜足。
嵐像一袋被丟棄的垃圾，被監(jiān)工粗暴地拖拽著，在冰冷粗糲的地面上摩擦，留下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暗紅痕跡。身體每一次顛簸，都如同被鈍刀反復(fù)切割。她緊閉著眼，將臉深深埋入沾染著血腥和塵土的臂彎，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無處不在的、鄙夷和恐懼的目光。屈辱和劇痛像兩條冰冷的毒蛇，緊緊纏繞著她的心臟，越收越緊，幾乎要將她最后的呼吸也扼斷。
但在這片窒息的黑暗里，一股更熾烈、更瘋狂的東西，如同被壓抑到極致的地底熔巖，正在她破碎的身體深處劇烈地翻騰、沖撞！是恨！是滔天的恨意！恨這吃人的山莊，恨這冰冷的枷鎖，恨那些猙獰的面孔，恨這無邊的黑暗！這恨意如此濃烈，甚至?xí)簳r壓倒了身體撕裂般的痛苦，燒灼著她僅存的理智！
不能死在這里！絕不能像一只臭蟲一樣，無聲無息地爛死在礦坑深處！
一個聲音在她靈魂深處嘶吼，帶著血腥的味道：逃！必須逃！帶著熊淍，一起逃出去！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，也勝過在這里被活活磨死！
這個念頭一旦升起，就如同燎原的野火，再也無法撲滅。它成了支撐她破碎身體最后一絲力量的核心。
接下來的日子，嵐如同行尸走肉。白天，她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，機(jī)械地?fù)]舞著沉重的礦鎬，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背上那些結(jié)痂又崩裂的傷口，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。冷汗浸透了她單薄的囚衣，又被礦坑里陰冷的風(fēng)吹干，留下冰冷的鹽漬。她沉默得如同角落里的石頭，將所有的痛楚和憤恨都死死壓在心底，只在眼底深處，燃燒著兩簇旁人難以察覺的、冰冷的火焰。
她利用每一次運(yùn)送礦石的機(jī)會，每一次被驅(qū)趕著經(jīng)過山莊邊緣地帶的短暫瞬間，如同最機(jī)警的獵手，用眼角余光貪婪地、不動聲色地捕捉著一切信息。
守衛(wèi)換崗的規(guī)律，如同刻在她腦中：寅時三刻，人數(shù)最少，警惕性最低，正是夜色最濃、人最困倦的時刻。
巡邏隊(duì)的路線，被她反復(fù)印證：他們沿著固定的路徑繞行，每一次繞過西北角那片巨大的、常年堆積廢料形成的高聳“石山”時，會有大約二十息的空隙，視野完全被遮擋。那是一個致命的盲區(qū)。
高墻！她的目光無數(shù)次隱秘地投向那堵隔斷生死的壁壘。墻高近三丈，由巨大的條石壘砌，冰冷堅(jiān)硬，表面布滿濕滑的苔蘚。墻頂，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猙獰的鐵蒺藜和削尖的木樁，在月光下閃爍著森然的寒光。但就在那片廢料石山投下的陰影邊緣，墻體的苔蘚似乎格外厚實(shí)，有幾處巖石的接縫也顯得不那么緊密……那或許就是一線生機(jī)！
她將這些碎片化的信息，在每一個無法入睡的漫漫長夜里，在每一次忍受鞭打后錐心的疼痛中，在心底反復(fù)拼湊、推演。一個粗糙、危險(xiǎn)，卻帶著唯一生路的計(jì)劃，逐漸在她腦中成型。
時機(jī)，終于在一個烏云遮蔽了大半個月亮的夜晚降臨。厚重的云層壓得很低，吞噬了星光，只吝嗇地透下一點(diǎn)微弱的、慘淡的光暈。礦坑深處，只有幾盞昏黃如豆的油燈在穿堂風(fēng)中搖曳，投下鬼魅般晃動扭曲的影子。守衛(wèi)的腳步聲似乎也因?yàn)檫@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而變得有些遲緩、倦怠。
嵐的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！她強(qiáng)忍著劇痛，一點(diǎn)點(diǎn)挪到熊淍身邊那個冰冷的角落。黑暗中，她伸出手，摸索著，準(zhǔn)確地抓住了熊淍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腕！那手腕瘦得只剩骨頭，嶙峋得硌人。
熊淍猛地一顫，像是被燙到一樣，下意識地想縮回手。黑暗中，嵐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瞬間的僵硬和那深不見底的恐懼。
“熊淍！”嵐的聲音壓得極低，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血塊，“信我！跟我走！就是現(xiàn)在！活下去！”
她的手指因?yàn)橛昧Χ⑽㈩澏?，指甲深深掐入熊淍冰冷的手腕皮膚，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信念和力量都灌注進(jìn)去！黑暗中，她死死盯著熊淍模糊的輪廓，那雙眼睛在濃墨般的夜色里，卻像淬了火的星辰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！那是孤注一擲的火焰！
熊淍的身體僵硬了許久，久到嵐幾乎以為他已經(jīng)被恐懼徹底凍僵。終于，在她滾燙的、帶著血腥味的凝視和手腕上傳來的、幾乎要捏碎骨頭的力道下，他極其輕微地、幾乎不可察覺地點(diǎn)了一下頭。那動作細(xì)微得像風(fēng)中落葉的顫抖，卻傳遞出萬鈞的沉重。
沒有言語，沒有猶豫。嵐猛地將他拉起來！兩個瘦削的身影，如同兩道被黑暗孕育出來的幽靈，緊貼著冰冷濕滑的石壁，在巨大的礦柱和廢棄礦車的陰影掩護(hù)下，無聲而迅疾地向著那片象征著盲區(qū)的巨大廢料石山潛行！
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！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跳動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。嵐的耳朵高高豎起，捕捉著風(fēng)聲，捕捉著遠(yuǎn)處模糊的腳步聲，捕捉著任何一絲可能暴露行蹤的異響。背上的傷口因?yàn)閯×业谋寂芎途o張而再次崩裂，溫?zé)岬囊后w滲透了破爛的囚衣，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，她卻渾然不覺，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逃生的路徑上。
近了！更近了！那片如同巨獸蹲伏的廢料石山投下的巨大陰影，終于將他們完全吞噬！冰冷的、帶著礦石粉塵和腐爛氣息的黑暗徹底包裹了他們。嵐甚至能感覺到熊淍那只被她緊握著的手，冰冷得如同尸體，卻也在微微顫抖。
就是現(xiàn)在！
“上！”嵐從牙縫里擠出一個短促的音節(jié)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！她率先撲向那片陰影邊緣、緊貼著高墻的、布滿厚實(shí)苔蘚的石壁！冰冷濕滑的觸感瞬間包裹了手掌和腳趾。
攀爬！用盡一切力氣攀爬！手指摳進(jìn)冰冷的、滑膩的苔蘚深處，尋找著巖石間任何一點(diǎn)微小的縫隙和凸起！腳趾在濕滑的巖壁上拼命尋找著支撐點(diǎn)！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摩擦、翻卷、斷裂，帶來鉆心的疼痛，卻遠(yuǎn)不及背上傷口撕裂的萬一！嵐咬緊牙關(guān)，將所有的痛楚都化作向上攀爬的蠻力！熊淍緊隨其后，動作笨拙卻帶著一種被求生本能驅(qū)動的瘋狂，他沉重的喘息在寂靜的陰影里顯得格外清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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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冷的石壁摩擦著身體，粗糙的苔蘚如同砂紙刮過傷口。每一次蹬踏，每一次向上拉扯，都伴隨著肌肉撕裂般的劇痛和骨骼不堪重負(fù)的。汗水混著血水，沿著額角、脖頸、后背不斷淌下，流進(jìn)眼睛里，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。嵐死死咬著牙，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鐵銹味，眼前陣陣發(fā)黑，金星亂舞。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，咚咚咚，像一面瀕臨破碎的戰(zhàn)鼓。
快了！就快到了！
嵐猛地向上探手！指尖終于觸摸到了高墻那冰冷、粗糙的頂端邊緣！那一瞬間，一股冰冷、新鮮的、帶著泥土和遠(yuǎn)方草木氣息的空氣，如同最甘冽的清泉，驟然涌入她灼痛窒息的肺腑！
自由！
這個滾燙的詞在她腦中轟然炸響！她甚至顧不得墻頂那些猙獰的鐵蒺藜，手指不顧一切地向上攀去，想要抓住那近在咫尺的、墻外的虛空！
“當(dāng)——?。?！”
一聲尖銳得足以撕裂靈魂的銅鑼爆響，毫無預(yù)兆地，如同地獄的喪鐘，在死寂的、濃墨般的夜色深處驟然炸開！那聲音如此突兀，如此狂暴，帶著一種冰冷的、宣告終結(jié)的恐怖力量，狠狠撞碎了夜的寧靜，也狠狠撞碎了嵐心中剛剛?cè)计鸬?、微弱的希望之火?/br> “有賊奴越墻！西北角！快！圍起來！！”
守衛(wèi)嘶啞變調(diào)的吼叫聲，伴隨著雜沓混亂、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的腳步聲，瞬間從四面八方響起！火把的光焰如同毒蛇的信子，猛地刺破了厚重的黑暗，貪婪地舔舐著這片區(qū)域，將嵐和熊淍攀爬的身影，連同他們臉上瞬間凝固的、極致的驚恐，照得無所遁形！無數(shù)扭曲晃動的黑影在火光中跳躍，如同地獄里涌出的惡鬼！
“完了！”
這個念頭如同冰錐，瞬間刺穿了嵐的四肢百??！巨大的絕望和恐懼讓她攀在墻緣的手指瞬間失去了所有力量！
就在這時！
“啊——！”身后下方，傳來熊淍一聲短促凄厲到極點(diǎn)的慘叫！
嵐猛地回頭！瞳孔驟然收縮！
只見熊淍一只腳正好踩在一處被苔蘚巧妙覆蓋的、極其尖銳的木樁斷茬上！那斷茬如同隱藏的毒牙，瞬間穿透了他破爛的草鞋，深深刺入了腳掌！鮮血在火光映照下猛地涌出，染紅了木樁！
劇痛讓熊淍的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！他那只原本緊緊摳著巖縫的手猛地一滑！
“熊淍！！！”嵐目眥欲裂，失聲尖叫！
她下意識地松開自己已經(jīng)攀住墻頂?shù)氖?，不顧一切地向下?lián)淙?，想要抓住他?/br> 然而，一切發(fā)生得太快！就在她身體下探，指尖即將觸碰到熊淍手臂的剎那——
“嗖！”
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空氣！
冰冷的、帶著倒刺的鞭梢，如同一條蓄謀已久的毒蛇，狠狠抽在嵐剛剛伸出的手臂上！皮開肉綻的劇痛讓她眼前一黑，身體徹底失去了平衡！
“呃啊——！”
嵐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從鞭梢傳來，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(fēng)箏，被狠狠地從巖壁上拽離！世界在她眼中瞬間顛倒、旋轉(zhuǎn)！冰冷的石壁、猙獰的鐵蒺藜、守衛(wèi)們扭曲的面孔、熊淍絕望下墜的身影……所有的景象都化作混亂的光影漩渦！
“砰！”
一聲悶響！
身體重重砸落在冰冷堅(jiān)硬的地面上！巨大的沖擊力讓她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！劇痛如同海嘯般從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同時爆發(fā)！背上尚未愈合的傷口再次猛烈撕裂，溫?zé)岬难喝缤浚查g浸透了身下的泥土！
嵐蜷縮在地上，痛苦地抽搐著，喉嚨里發(fā)出嗬嗬的倒氣聲，視線因劇痛而模糊渙散。意識在墜落的眩暈和身體的巨創(chuàng)中艱難地掙扎，像風(fēng)中殘燭，隨時可能熄滅。無數(shù)雙穿著沉重皮靴的腳粗暴地圍攏過來，踩踏著地上的碎石，濺起的塵土撲在她臉上。守衛(wèi)們粗野的喝罵、嘲弄的狂笑，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，模糊不清地灌入她的耳朵。
混亂中，她那只下意識向上抓取、試圖抓住熊淍的手，無力地?cái)傞_在冰冷的泥地上。掌心朝上，被尖銳的石子劃破，鮮血淋漓。然而，在那一片模糊的血污和泥濘之中，一點(diǎn)極其微弱的、幾乎被忽略的奇異熒光，正從掌心一處被荊棘深深刺穿的傷口邊緣，悄然滲出！
那熒光極其微弱，呈現(xiàn)出一種難以形容的、介乎于幽綠與蒼藍(lán)之間的詭異色澤，像夏夜最微弱的螢火，又像深海中某種未知生物發(fā)出的磷光。它在血污中頑強(qiáng)地閃爍著，明滅不定，如同風(fēng)中殘燭，卻又固執(zhí)地不肯熄滅。
嵐的意識模糊，劇痛讓她幾乎無法思考。但這點(diǎn)詭異的微光，卻像一根冰冷的針，刺破了她昏沉的意識。她渙散的目光下意識地聚焦在自己攤開的掌心，聚焦在那點(diǎn)微弱、詭異、絕不該屬于此地的熒光上。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、冰冷的驚悸，瞬間攫住了她！
這是什么？
是……血？不！這絕不是血！
就在她因劇痛和這詭異熒光而心神劇震、意識即將徹底陷入黑暗的瞬間，她渙散的目光，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，艱難地、一點(diǎn)點(diǎn)地，移向了身體右側(cè)不遠(yuǎn)處——那片被巨大廢料堆陰影籠罩的、最濃最暗的墻角。
在那片純粹的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角落里，一點(diǎn)極其刺目的顏色，突兀地撞入了她即將閉合的視野！
那是一角布料！
很小，大概只有半個巴掌大，被隨意地丟棄在污穢的泥濘和碎石之間。它本身是普通的粗麻色，但此刻，卻有大半被一種尚未完全干涸、在微弱火把光線下呈現(xiàn)出暗沉、粘稠、令人心悸的暗紅色液體——鮮血，徹底浸染！
那染血的布角，靜靜地躺在陰影的最深處，像一個被刻意隱藏的、無聲的驚雷，又像一個來自深淵的冰冷注視。
嵐的呼吸驟然停滯，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放大到極限！
那是什么？是誰的血？為什么會在這里？
這個念頭如同最后一道閃電，劈開了她意識中沉沉的黑暗，帶來了比身體劇痛更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、無法理解的驚疑！隨即，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