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第12頁
四戰(zhàn)四勝，躋身六十四強。
蝦仁這個名字，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冰塊，在演武峰激起的已不再是簡單的漣漪，而是洶涌的暗流。質(zhì)疑與嘲諷早已被碾碎，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復(fù)雜的目光：驚疑、審視、忌憚，以及隱藏在平靜水面下的、愈發(fā)濃烈的敵意。
他回到那處僻靜石崖，第一時間檢查自身。右手傷勢在斷續(xù)膏與新生劍元的共同作用下，外表已愈合大半，只留下淡粉新肉與無法褪去的暗青。內(nèi)里劍脈的損傷依舊頑固，隱隱作痛，遠未到可以肆意催谷【破巖】的程度。精神識海經(jīng)過礪神丹的酷刑錘煉和連續(xù)戰(zhàn)斗的壓榨，雖凝實，卻也傳來陣陣空虛。
他盤膝坐下，爭分奪秒地運轉(zhuǎn)“養(yǎng)劍訣”，引導(dǎo)著稀薄的劍元滋養(yǎng)傷處，錘煉意志。懷中的溪石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溫?zé)幔缤诎抵械奈灮穑⑷鯀s持續(xù)地安撫著他疲憊緊繃的神魂。
“小師弟，”牧塵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與一絲擔(dān)憂傳來，“你闖進六十四強了！下一輪就是三十二強爭奪戰(zhàn)！不過……我剛打聽到，你下一場的對手，可能是烈陽峰的張狂！”
張狂。煉氣七層，一手火系法術(shù)兇猛爆裂，是本次大比魁首的有力競爭者之一。
蝦仁緩緩睜開眼，眸中并無波瀾，只有一片沉靜的深寒。“知道了。”
牧塵看著他平靜得過分的臉，張了張嘴，最終還是把“要不認輸算了”這句話咽了回去。他知道，這位小師弟決定的事，無人能改。
就在蝦仁準(zhǔn)備再次沉入修煉時，一陣清冷的幽香隨風(fēng)而至。
凌霜不知何時已立在石崖邊緣，素凈的青衣在山風(fēng)中拂動，襯得她身姿愈發(fā)孤峭。她目光落在蝦仁那包扎著布條、卻依舊能看出異樣的右手上，清冷的眸子微微閃動了一下。
“你的劍，太鈍。”她開口，聲音如同冰泉擊石，不帶絲毫感情。
蝦仁抬眼，看向這位幾乎從未主動與他交談的三師姐。
凌霜并未看他，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壁，望向渺遠的虛空：“只知硬撼，不懂迂回。只修其形，未悟其意。你的‘鋒銳’，徒具其表，不過是莽夫之勇。”
她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劍鋒，毫不留情地剖開蝦仁戰(zhàn)斗中的缺陷。
蝦仁沉默著，沒有反駁。他知道凌霜說得對。【破巖】雖利，卻消耗巨大，一擊不中便自身難保。【絲雨】雖巧，卻威力不足，難以奠定勝局。他確實缺少一種能將自身優(yōu)勢徹底發(fā)揮出來的、真正屬于自己的“劍意”。
“看好了。”
凌霜忽然并指如劍，對著虛空輕輕一劃。
沒有靈力光華，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。但就在她指尖劃過的剎那，蝦仁敏銳的感知中，仿佛有一道無形的、冰冷徹骨的“線”被斬斷了！那是空氣中彌漫的、某種燥熱的火屬性能量流！那一線之地的溫度，似乎都驟然降低了幾分！
并非破壞，而是……隔絕？斬斷？
“劍，非只有劈砍刺穿。”凌霜收回手指，聲音依舊平淡，“亦可斷流、分光、截脈、斬念。你的‘氣’很特別，鋒銳內(nèi)蘊，何須盡數(shù)外放？斂其三分為盾，藏其五分為勢，只余兩分……破敵足矣。”
她說完，不再停留，轉(zhuǎn)身欲走。
“為何告訴我這些？”蝦仁忽然開口，聲音干澀。
凌霜腳步微頓，并未回頭，只有清冷的聲音隨風(fēng)飄來：“劍門，人已不多。折了，可惜。”
身影晃動，她已消失在石崖之后，只余一縷若有若無的冷香，和那句聽似冰冷、卻暗藏一絲極淡關(guān)切的話語，在蝦仁心頭回蕩。
劍門，人已不多。折了，可惜。
蝦仁垂下眼簾，看著自己那暗青色的右手手指。凌霜的指點，如同在他眼前推開了一扇新的窗戶。他一直執(zhí)著于將劍元的“鋒銳”最大化地釋放出去，造成破壞，卻從未想過，這種力量同樣可以內(nèi)斂，可以用于防御，用于掌控，用于……創(chuàng)造屬于自己的“勢”。
斂三分，藏五分，余兩分破敵……
他再次閉上眼，不再急于恢復(fù)劍元，而是將全部心神沉入對自身劍元的感悟之中。那縷微弱卻凝練的力量，在他意志的精細操控下，不再像之前那樣躁動地想要破體而出，而是如同溫馴的絲線，緩緩流淌在右手那四條初步成型的劍脈之中。
他嘗試著，引導(dǎo)它們不再凝聚于指尖，而是均勻散布在手掌皮膚之下，形成一層極薄、卻無比堅韌的“膜”。過程比引導(dǎo)外放更加艱難，需要對力量有著入微的掌控，稍有不慎，那鋒銳之氣便會反傷己身。
失敗，調(diào)整，再失敗，再調(diào)整……
汗水浸濕了他的額發(fā)，右手指尖因反復(fù)嘗試而傳來陣陣刺痛。但他樂此不疲。他能感覺到，當(dāng)那層無形的“膜”初步形成時，他右手的防御力，似乎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提升。
這，就是“斂其三分為盾”？
那么，“藏其五分為勢”呢？勢，無形無質(zhì)，卻又真實存在。是氣場，是威壓，是戰(zhàn)斗時自然而然散發(fā)出的、能夠影響對手心神的東西。
他回憶起洛青休那平淡卻令人不敢直視的目光，回憶起常昊那懶洋洋卻煞氣逼人的姿態(tài)，回憶起凌霜那清冷孤峭、仿佛萬物不縈于心的劍意……
他們的“勢”，各不相同，卻都強大無比。
我的“勢”，又該是什么？
是滔天的恨意？是不滅的復(fù)仇之火？還是……于絕境中掙扎求存、誓要斬破一切阻礙的決絕？
他找不到答案。這需要時間，需要經(jīng)歷，更需要……頓悟。
但他至少有了方向。
接下來的兩天，蝦仁幾乎足不出戶，全身心沉浸在凌霜那寥寥數(shù)語帶來的啟發(fā)之中。他不再執(zhí)著于快速恢復(fù)戰(zhàn)力，而是反復(fù)錘煉著對劍元的精細掌控，嘗試著各種內(nèi)斂、防御、乃至模擬“勢”的法門。
右手傷勢在這種近乎“溫養(yǎng)”的修煉方式下，恢復(fù)速度反而快了一絲。那層覆蓋手掌的無形劍元薄膜，也愈發(fā)穩(wěn)定。
期間，牧塵帶來了更多關(guān)于張狂的消息，以及一些不好的風(fēng)聲。
“小師弟，我聽說趙焯那邊放話了，說張狂會在擂臺上……廢了你！”牧塵憂心忡忡，“那張狂本就手段狠辣，得了趙焯的授意，恐怕……”
蝦仁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聲，表示知曉。廢了他？那也要看他張狂，有沒有這個本事。
大比第五輪，三十二強爭奪戰(zhàn)，如期而至。
演武峰的氣氛，比之前任何一輪都要凝重。能走到這一步的，無一不是外門弟子中的佼佼者，最低也是煉氣七層修為。蝦仁這個“異數(shù)”的存在，顯得格外扎眼。
當(dāng)他走上“甲丑”擂臺時，對面的張狂早已等候多時。
張狂人如其名，一身火紅勁裝，頭發(fā)如同燃燒的火焰般根根豎起，面容粗獷，眼神桀驁兇狠，煉氣七層巔峰的靈壓毫無保留地釋放開來，帶著一股灼人的熱浪，仿佛要將整個擂臺都點燃。
他看到蝦仁，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，露出森白的牙齒：“廢物，你倒是命硬，能走到這里。不過，你的好運到頭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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裁判弟子感受到張狂那毫不掩飾的殺意，眉頭緊皺，但還是按規(guī)矩宣布開始。
“開始”二字剛落，張狂便狂笑一聲，雙手猛然向前一推！
“烈焰焚天！”
轟——！
滔天的火焰憑空而生，如同決堤的洪流，瞬間席卷了大半個擂臺！熾熱的高溫讓空氣都扭曲起來，火光映照著張狂那張狂傲的臉，仿佛火神降世！
他沒有絲毫留手，一上來便是范圍覆蓋性的殺招！根本不給蝦仁任何閃避或取巧的空間！
臺下響起一片驚呼。這等威勢，已遠超普通煉氣七層修士的極限！
牧塵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。
面對這鋪天蓋地的火海，蝦仁瞳孔微縮。他能感覺到，這火焰并非虛幻，其中蘊含著狂暴的火屬性靈力，足以在瞬間將他這具殘破之軀燒成焦炭！
不能硬抗！
他腳下步伐急變，試圖向后疾退，但火焰蔓延的速度太快！眼看那赤紅的火舌就要舔舐到他的衣角！
就在這千鈞一發(fā)之際，蝦仁一直垂著的右手猛然抬起，不再是并指如劍，而是五指張開，掌心向前！
那層覆蓋在手掌皮膚下的、無形的劍元薄膜，被他瞬間催發(fā)到極致！同時，他將凌霜那“斂其三分為盾”的意念融入其中！
一層極其淡薄、幾乎肉眼難辨的、帶著金屬質(zhì)感的暗青色光暈，在他掌心前方一閃而逝！
嗤嗤嗤——！
灼熱的火焰撞擊在那層無形的“盾”上，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侵蝕聲！那層“盾”在狂暴的火焰沖擊下劇烈波動，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，但終究是頑強地撐住了！將最致命的第一波火焰洪流，硬生生擋在了蝦仁身前三尺之外！
雖然只是短短一瞬，那層劍元薄膜便已瀕臨崩潰，右手傳來撕裂般的劇痛，但就是這一瞬，為蝦仁爭取到了寶貴的喘息之機！
他借著火焰沖擊的力道，身體如同沒有重量般向后飄飛，險之又險地脫離了火海最核心的范圍！衣袖邊緣被燎焦，皮膚傳來灼痛，但終究是避開了這必殺的一擊！
“什么？！”張狂臉上的狂傲瞬間僵住，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難以置信，“你竟然能擋住？！”
臺下更是嘩然！
“他擋住了張狂的烈焰焚天？”“怎么可能？他明明沒有靈力波動啊！”“那層青光……那是什么？”
蝦仁落在地上，臉色蒼白了一分，右手微微顫抖，那層劍元薄膜已然破碎，短時間內(nèi)無法再次凝聚。但他眼神中的沉寂，卻化為了冰冷的銳利。
他擋住了！以這初步領(lǐng)悟的、不成熟的“盾”，擋住了煉氣七層巔峰的全力一擊！
這證明，凌霜指點的路，是對的！
張狂短暫的驚愕之后，是更深的暴怒：“我看你能擋幾次！火蛇術(shù)！”
他法訣再變，漫天火焰驟然收縮，凝聚成三條栩栩如生、鱗甲畢現(xiàn)的火焰巨蟒，發(fā)出嘶嘶的咆哮，從三個不同的方向，帶著更加凝聚、更加恐怖的高溫，朝著蝦仁噬咬而來！
速度，更快！威力，更集中！
蝦仁眼神一凝。避無可避！
他深吸一口氣，那經(jīng)過千錘百煉的意志如同弓弦般繃緊。面對從左、右、上方同時襲來的三條火蛇，他沒有再試圖防御，也沒有慌亂閃避。
他的右手，那四根暗青手指，在這一刻仿佛活了過來，一種一往無前、斬斷一切的“意”在他心頭升起。
不是【破巖】的蠻橫，也不是【絲雨】的靈巧。
而是……斬！
并指如劍，身形如風(fēng)般旋轉(zhuǎn)！暗青色的指尖劃破空氣，帶起三道細微卻凌厲無比的透明漣漪！
第一指，點向左方火蛇七寸靈力核心！第二指，劃向右方火蛇翻騰的腰腹！第三指，迎向上方火蛇怒張的巨口！
嗤！嗤！嗤！
三聲輕響，幾乎同時響起！
那三條威勢洶洶的火蛇，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從中斬斷，靈力結(jié)構(gòu)瞬間崩潰，哀鳴一聲，當(dāng)空潰散成漫天火星！
以指代劍，斬蛇七寸！
這一刻，蝦仁身上散發(fā)出的，不再是衰敗，而是一種初生的、卻無比純粹的……劍之鋒芒！
張狂徹底愣住了，看著那潰散的火星，如同見了鬼一般：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蝦仁緩緩收回手指，指尖那暗青光澤似乎更加深邃了一絲。他抬起眼，看向震驚失語的張狂，那沉寂的眸子里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對手的身影，以及……一絲冰冷的憐憫。
“你的火，”他開口，聲音沙啞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，“太散了。”
話音未落，他身形陡然前沖！不再是鬼魅般的閃避，而是如同出鞘的利劍，筆直地刺向張狂！
張狂被他那驟然爆發(fā)的速度和不帶絲毫煙火氣的沖鋒嚇得魂飛魄散，倉促間只能將剩余靈力瘋狂注入身前，形成一面厚重的火焰護盾！
“給我擋住！”
蝦仁眼神冰冷，前沖之勢不減，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，那縷新生不久、卻凝練無比的劍元盡數(shù)灌注于指尖！
這一次，不再是【破巖】，也不是【絲雨】。
只是最簡單，最直接，凝聚了他此刻全部精神、意志、以及對“鋒銳”理解的一——
刺！
指尖與火焰護盾悍然相撞！
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，只有一聲極其短暫、卻尖銳到極致的——
噗！
如同燒紅的刀子切入了凝固的牛油。
那面看似渾厚的火焰護盾，被那一點凝聚到極致的暗青鋒芒，輕而易舉地……洞穿！
指尖去勢不減，在張狂那寫滿恐懼與難以置信的瞳孔中急速放大，最終，穩(wěn)穩(wěn)地停在了他眉心之前。
冰冷的鋒銳之氣，刺得張狂眉心皮膚滲出一粒血珠。
他渾身僵硬，冷汗瞬間濕透全身，再也提不起絲毫反抗的念頭。
整個甲丑擂臺周圍，死寂無聲。
所有人，包括高臺之上的部分長老，都怔怔地看著臺上那一幕。
破舊青衫的少年，并指如劍，點于對手眉心之前。那曾經(jīng)囂張不可一世的張狂，面如死灰，僵立當(dāng)場。
裁判弟子深吸了數(shù)口氣，才用帶著顫抖的聲音宣布：
“甲丑臺，勝者，劍……劍門，蝦仁！”
五戰(zhàn)，五勝！挺進三十二強！
蝦仁緩緩收回手指，看也不看癱軟在地的張狂，轉(zhuǎn)身，一步步走下擂臺。
陽光照在他身上，將那身破舊青衫染上一層淡金。他的背影依舊單薄，氣息依舊衰敗。
但此刻，在所有目睹了這一戰(zhàn)的人眼中，那背影，仿佛與這整座演武峰的喧囂格格不入，孤峭，筆直。
如一柄，剛剛拭去塵埃，展露出絕世鋒芒的……
古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