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成貴是在他那座空曠得有些寂寥的“王宮”偏殿里，接到那半斤荔枝的。

來送荔枝的是楊灼烈身邊一個面孔生硬、眼神里沒什么恭敬的親兵隊長，身后跟著兩名抬著一個小小冰匣的軍士。那隊長甚至沒有行什么像樣的禮節(jié)，只是微微抱拳，語氣平淡無波：“侯爺念及大王，特賜嶺南鮮荔半斤，請大王品嘗?！?/br>

“賜”字咬得略重，像一根細(xì)小的針，輕輕扎在李成貴的心頭上。

他的目光落在那被小心翼翼放在鋪著錦緞桌案上的冰匣。匣子不大，打開后，里面是碼放得還算整齊的、紅艷艷的果子，顆顆飽滿，帶著冰融化后的濕冷水汽，與他這座雖然華麗卻總透著股陳腐氣息的宮殿格格不入。那紅色，刺得他眼睛有些發(fā)疼。

半斤。

區(qū)區(qū)半斤。

他甚至不需要刻意打聽，早就有心腹將靖邊侯府門前分發(fā)荔枝的盛況，以及各路人馬所得份額，詳詳細(xì)細(xì)地稟報給了他。

關(guān)安，五斤。黃申、趙破虜，各三斤。那些跟著楊灼烈從大明過來的、鼻孔朝天的勛貴子弟們，也是各三斤。就連閔家那等墻頭草，靠著獻女求榮，也得了半斤。楊灼烈自己，獨占十斤。

而他，百新國名義上的王，只得了這區(qū)區(qū)半斤。

一種難以言喻的屈辱感，像毒蛇一樣，纏繞上他的心臟，緩緩收緊。他不是貪圖這口腹之欲，到了他這個位置，什么珍饈美饌沒見識過？他在意的是這背后所代表的意味。這半斤荔枝，不是賞賜，是施舍；不是尊崇，是赤裸裸的輕蔑和定位。楊灼烈在用這半斤荔枝，明明白白地告訴他，也告訴所有百新國、乃至大明那邊關(guān)注著這里的人：你李成貴，在我楊灼烈眼中，連他麾下一個得力將領(lǐng)、甚至一個依附的地方家族都不如。給你半斤，不是因為你配得上，而是因為我“念及”你，是我彰顯“寬宏”的工具。

尤其當(dāng)他想到那些得了三斤荔枝的大明勛貴，那種屈辱感更是火燒火燎。那些人，年紀(jì)輕輕，不過是仗著祖蔭，在他面前何曾有過半分真正的敬意？他們分得的，是他六倍之多！這無異于當(dāng)眾扇他的耳光，告訴他，他這個“王”，在這些真正的大明權(quán)貴眼中，屁都不是。

殿內(nèi)侍立的幾名內(nèi)侍連大氣都不敢喘，低著頭，眼角余光卻偷偷瞟著他們國王那陰晴不定的臉色。李成貴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顫抖，他極力控制著，才沒有當(dāng)場失態(tài)。他甚至努力在臉上擠出一絲堪稱“感激”的笑容，盡管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石刻。

“有勞將軍了。請代本王……多謝侯爺厚賜?！彼穆曇羝椒€(wěn)，聽不出絲毫波瀾，只有他自己知道，說出“厚賜”這兩個字時，喉嚨里泛起的腥甜。

那親兵隊長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反應(yīng)，完成任務(wù)，便干脆利落地轉(zhuǎn)身離去，腳步聲在空曠的殿宇中回響，漸行漸遠。

殿內(nèi)恢復(fù)了死寂。

李成貴緩緩走到桌案前，伸出手，拿起一顆荔枝。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，那鮮艷的紅色在他眼中幾乎要滴出血來。他仔細(xì)端詳著，仿佛在欣賞一件絕世珍寶，又像是在審視自己的恥辱。

“好……好得很……”他低聲自語，聲音沙啞，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狠戾，“楊灼烈……你就盡情折辱吧……”

他想到了自己暗中進行的謀劃，與東島足利家的聯(lián)絡(luò)，那些即將到來的、戰(zhàn)力超群的高手。想到了女兒李恩妮傳來的“好消息”，楊灼烈對宰府之爭的“厭煩”和可能即將到來的述職。想到了自己隱忍這么久，所圖謀的那一線生機。

這半斤荔枝，像是一劑猛藥，徹底澆滅了他心中最后一絲或許存在的、對于屈從現(xiàn)狀的猶豫。他不僅要掙脫這傀儡的枷鎖，他還要讓楊灼烈，讓所有輕視他、踐踏他的人，付出代價！

他猛地將手中的荔枝攥緊，堅硬的果殼硌得他手心生疼，但他渾然未覺。汁液從指縫間滲出，染紅了他的掌心，黏膩冰涼，如同他此刻的心境。

“來人?！彼砷_手，任由那顆被捏得變形的荔枝滾落在地，聲音恢復(fù)了平靜，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，“將這些荔枝……分給下面的人吧?！?/br>

他一口都不會吃。

這半斤荔枝，他會記住。記住今日之辱，來日，必要百倍奉還！他要讓楊灼烈知道，他李成貴，絕非可以任人拿捏、隨意施舍的螻蟻。這百新國的天，究竟是誰說了算，還未可知！

他轉(zhuǎn)身，走向內(nèi)殿，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，顯得愈發(fā)陰鷙和決絕。那半斤鮮紅欲滴的荔枝，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匣子里，成了點燃野心的最后一把火，也成了未來腥風(fēng)血雨的一個不起眼的注腳。

閔元敬坐在自己那間布置得極為雅致，卻總透著一股清冷氣息的房間里。窗外是侯府精心打理的花園，奇石羅列，花木扶疏，但在她眼中，這一切都像是畫在絹布上的假景，美則美矣，毫無生氣。就如同她此刻的人生。

丫鬟小心翼翼地將那盤用細(xì)白瓷碟盛著的荔枝放在她手邊的紫檀小幾上，紅艷艷的果子襯著雪白的瓷，顏色鮮亮奪目?！胺蛉?，侯爺賞下的荔枝，還冰著呢，您嘗嘗鮮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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