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值暮春，江南草長鶯飛，太湖波光粼粼，正是一年中最富生機的時節(jié)。然而，林家莊園議事花廳內的氣氛，卻因一份來自北方的、用特殊藥水書寫、需火烤方顯字跡的加急密報而陡然變得凝重肅殺，仿佛驟然降臨的倒春寒。

王婉寧手持那張薄薄的、卻重若千鈞的紙箋，就著燭火仔細烘烤，眸光沉靜如水，逐字逐句地閱讀著逐漸顯現的墨跡。林楓站在她身側，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，眉頭微蹙，目光也緊緊鎖定在那幾行關乎未來天下格局的文字上。月娘安靜地侍立一旁，手中捧著隨時準備記錄要點的簿冊和另一疊待處理的文書，空氣中只有燭火輕微的噼啪聲、紙張的翻動聲以及林硯在搖籃中無意識的、安撫人心的咿呀聲。

“太原留守李淵，”王婉寧終于開口，聲音平穩(wěn)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、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所引起的細微波瀾，“已于上月丙寅日正式起兵，傳檄天下，斥楊廣昏聵，失德于民，自稱‘匡扶社稷，廢昏立明’，其麾下兵馬三萬，在其子李世民、李建成及裴寂、劉文靜等人輔佐下，正揮師西進，連克西河郡，直指關中門戶——霍邑?！?/br>

她抬起頭，清冽的目光投向墻上那幅巨大的、繪有山川地勢與各方勢力標記的地圖，指尖精準地落在太原的位置，然后沉穩(wěn)地向西移動，劃過西河、霍邑、龍門，直至指向那被重重山巒環(huán)繞、被稱為“天府之國”的關中平原，最終定格在前朝帝都，亦是隋文帝所建之新都——大興城（長安）?！肮弧瓭擙埑鰷Y，他還是動了。而且，選擇了最穩(wěn)妥，亦是最具潛力的關中?！彼恼Z氣帶著一種預料之中的審慎，以及更深層次的評估。

林楓深吸一口氣，胸腔微微起伏，接口道，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：“李淵此人，身為關隴貴族核心成員，世受隋恩，其母為獨孤氏，與隋室姻親相連，在太原經營多年，根基深厚，其姻親、舊部遍布朝野軍中。他選擇此時，借討伐劉武周之名聚集兵馬，又以‘尊隋’為旗號起兵，直取關中這四塞之地、帝王之基，其志非小，其謀甚深。比之李密之驟起驟興、竇建德之偏安河北，此人……似乎更懂韜光養(yǎng)晦，更重根基經營，更似……弈棋國手。”他的話語中，少了幾分對其它草莽梟雄下意識的輕視，多了幾分對李淵這位兼具高貴出身、政治資本、實力與清晰戰(zhàn)略眼光的對手的凝重審視。

“正是如此。其檄文中‘廢昏立明’四字，已露崢嶸。”王婉寧頷首，目光依舊如同最精準的尺規(guī)，停留在地圖上那片被朱砂重點勾勒出的區(qū)域，“關中，四塞之地，函谷、武關、散關、蕭關，易守難攻，渭水沃野，物產豐饒，周、秦、漢皆以此成就帝業(yè)。李淵若得關中，便得了形勝之地，進可窺視中原，掃蕩群雄，退可割據一方，養(yǎng)精蓄銳。其潛力，絕非蝸居一隅、強鄰環(huán)伺的竇建德，或看似聲勢浩大卻內部隱憂重重、糧道堪憂的李密可比?！彼D了頓，轉向月娘，語速平穩(wěn)而清晰，“月娘，立刻核查我們在關中，尤其是在大興城及周邊畿輔要地的所有產業(yè)明細、人員配置、往來關系。要最詳盡的，包括近半年的賬目盈虧、人員變動，以及與當地哪些家族、官吏有深淺不一的往來，這些關系近況如何?！?/br>

月娘早已準備妥當，聞言立刻翻開手邊一本深藍色封皮的厚厚賬冊，條理清晰地匯報，聲音柔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準確性：“回姐姐，林家祖上便是由關中扶風郡遷出，雖重心南移，但在關中根基猶存，不容小覷。大興城內，現有規(guī)模較大的綢緞莊三間，分別位于東、西兩市及達官顯貴聚居的朱雀街；貨棧兩處，一在漕運碼頭，一在城西；藥鋪一間，毗鄰皇城，頗有些名聲。此外，在京兆府轄下的藍田縣有一處占地三百余畝的田莊，主要種植粟米；在扶風郡有一處經營了二十年的馬場，雖規(guī)模不及北地，但也蓄養(yǎng)了百余匹良駒，與軍方有些許供應往來。往來密切者，有京兆韋氏的一支旁系，其家主現任華陰縣令；與戶部一位掌管倉廩的清吏司郎中有遠房姻親關系，年節(jié)常有走動；與大興城內幾位掌管市肆、治安的低階官吏也素有心照不宣的打點，關系尚可。只是……近年來戰(zhàn)亂頻仍，盜匪四起，關中與江南聯(lián)絡不便，漕運時有中斷，這些產業(yè)的收益已大不如前，但依托舊日情分和暗中維持，信息渠道尚算基本通暢，只是傳遞速度與安全性，需大打折扣?！?/br>

王婉寧凝神細聽，腦中如同最精密的算盤，飛速盤算著每一個信息點可能帶來的影響與機遇。林家因其在關中的根基和產業(yè)，自然必須密切關注李唐勢力的動向，這已不僅僅是商業(yè)利益的考量，更關乎家族在未來可能的新秩序中的定位與安危。

“李淵進軍關中，沿途郡縣態(tài)度如何？是望風歸附還是據城死守？隋室留守關中的代王楊侑、刑部尚書衛(wèi)文升、左翊衛(wèi)將軍陰世師等人作何反應？李淵軍紀如何？對其所占之地，是縱兵劫掠還是竭力安撫？其子李世民，在此次進軍中，扮演何種角色？可有特異之處？”王婉寧提出一連串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、直指核心的關鍵問題，這些問題答案，將直接影響她對李唐潛力的判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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